人是紙糊的，光是哭就足以浸濕全身。
男人馬虎脫下步鞋，被踩出皺褶的鞋跟看得出他習慣實在不怎麼好。他拉開夾克，連同俐落扯下的襪子丟上床邊，自己也一齊被拋進被褥。立冬過後的夜晚依舊不怎麼涼爽，他閉上雙眼，決定把煩悶的心情都怪罪給天氣。
王晴恨透因為燥熱的黃昏而決定繞道去便利店買支冰棒解暑，錯誤的舉動讓冰棒非但為自己降溫，腦子更燒火燙。和五年前沒什麼兩樣，充滿氤氳和混濁，那雙看不透的眼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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超商的冰櫃兩側都被敞開，他沒有觸摸到意料之內的塑膠袋，取而代之的是更為粗糙而有溫度的皮膚。王晴猛然抬頭，死了也不想再回憶起的洗髮水味猛地衝入鼻腔。
「你也喜歡抹茶？」
該死的，王晴想，心底逕自為對方富含磁性的嗓漏了拍。他聳肩回應，深怕聲音會出賣自己的動搖。
他們再沒有交談。兩人沈默地倚在超商外頭人行道的欄杆上，路燈嗡嗡作響的聲音讓男人蹙起眉頭。儘管如此，他仍試圖把注意力放在茶色的冰棒上，牙齒的酸脹感都沒法阻止王晴吞食手中的食物，只要嘴裡塞滿黏稠液體肯定就不需要應答 — — 思緒遊蕩到這兒便被強制打住，他感覺再想下去自己的心悸又要犯了。
「昇哥，好久不見……最近過得好嗎？」
較高的男人拿開叼在嘴裏的木棍，淺褐色眼睛瞇得像極了貓兒，他上下打量老同學的衣著，雖然都不是奢侈品那些料子也足夠體面了。拉回對方眼前的最後一瞥，傷痕累累的球鞋後跟閃過雙眼。
「別再叫我昇哥了。」
被叫作「昇哥」的王晴撓了撓頭，看起來不太自在。
「為甚麼？」
為甚麼？對，他篤定對方肯定會這樣問，這令他煩躁地犯了菸癮，可是他不想在那個男人面前抽菸。沒有特別的理由，他就是不想。
「老爸老媽離婚啦。」王晴邊說邊啃咬冰棒棍。「老媽說王昇這名字是老爸給我取的，她老早就有意見了。」
「就像是想把對方在自己生活中留下的足跡都抹煞掉呢。」
「吃完了，晚安。」
王晴的動作像是被靠著的欄杆電到似地跳起來，他感覺自己的焦躁從腳底襲捲到全身，情緒肯定早被對方銳利的眼捕捉透徹。王晴低著頭，決定不要再走進超商丟掉手裏捏著的冰棒棍和塑膠袋。他只想逃離現在的位置。
「留個聯絡方式？」
泰然自若的回覆讓焦慮感更上層樓。
「不……」「那至少讓我知道你現在的名字？」
「王晴。」
立冬過後的天氣可真太熱了，王晴想。
王晴直到和他分開前都沒有再看他的臉，那年盛夏殘存在記憶中細長睫毛卻不斷盤據他腦海。晶瑩剔透的水珠掛在頂端，沒眨幾下眼便低落他臉上。王晴依稀記得後來他掩著臉無聲哭泣，那讓他火大，他感覺對方有意把自己塑造成悲劇角色，像是全世界都欠他一個道歉那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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— — 昇哥，我認為人類都是用紙糊出來的。
「幹！」
分神之間掉落的煙灰燙到手臂內側，熱度讓他驚呼出聲，眼角甚至滲出幾滴生理淚水。點燃根本不到一分鐘的菸又被捻熄，王晴胡亂把它一齊葬進陶瓷製的菸灰缸裡。
他沒有餘裕去管紅透了的皮膚。靠上陽台的鐵桿，把頭埋進臂窩那刻，斗大淚珠頓時散落各處 — — 臉頰、唇齒間、胳膊、腳背 — — 甚至把一片片紅褐色磁磚都渲染成更深的顏色，像血。
像湧浪衝進腦海的回憶真是受夠了，恍惚間他的餘光間瞥到一樓空地。
那是他第一次有了想死的念頭。
更可笑的是，那也是他第一次覺得自己終於靠近對方一些。
TBC.
